隨著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技術的浪潮席卷全球，從栩栩如生的AI繪畫、對答如流的智能助理，到足以以假亂真的“深度偽造”（Deepfake）音視頻，我們正加速進入一個“眼見不一定為實”的數字新紀元。這項技術在帶來巨大創造力的同時，也催生了虛假信息泛濫、輿論操縱、新型詐騙等嚴峻的社會風險。如何有效治理AIGC，已成為全球各國共同面臨的緊迫議題。

在此背景下，中國正式發布了強制性國家標準 GB 45438-2025《網絡安全技術 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內容標識方法》。該標準計劃將于2025年9月1日起正式實施，標志著中國為龐大的AIGC內容體系戴上了統一的“身份標識”，在規范化管理的道路上邁出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步。

為了全面、深入地科普這一重要標準，本文將詳細剖析其設計的兩大核心機制——面向用戶的“顯式標識”與面向機器的“隱式標識”，客觀評估其在現實世界中可能遭遇的挑戰與技術漏洞，并與國際主流治理方案的橫向對比，探討其未來發展的方向與修訂可能。

一、 解讀GB 45438-2025的目標——為每一份AIGC內容頒發“身份證”

要理解這個標準的份量，我們必須首先把握它的兩個關鍵屬性，它們共同構成了這項法規的基石。

1.1 強制性國家標準的法律地位

GB 45438-2025絕非一個可有可無的行業建議或自愿性指南或者規范，它是一部具有法律約束力的“鐵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標準化法》的規定，強制性標準所規定的技術要求是所有相關方必須履行的法律義務，通常適用于保障人身健康、生命財產安全、國家安全以及滿足社會經濟管理基本需求的領域。將AIGC內容的標識方法提升到這一高度，清晰地表明了國家層面對于AIGC潛在風險的高度警惕和嚴肅對待，其重要性堪比我們日常接觸的食品安全、電氣安全等領域的強制性規范。

1.2 全鏈條、雙主體的責任體系

標準的適用對象明確覆蓋了整個AIGC生態鏈條中的兩類關鍵主體：“生成合成服務提供者” 和 “內容傳播服務提供者”。前者指的是那些開發并提供AIGC生成工具的組織或個人，例如AI繪畫模型、文本生成大模型的開發者；后者則涵蓋了所有提供網絡信息內容傳播服務的平臺，如社交媒體、新聞門戶、視頻網站、內容分發網絡等。

這種“雙重約束”的設計構建了一個完整的責任閉環。它不僅要求內容的“出生地”（即生成者）必須為其產品打上標識，還規定了在后續的“旅行”和“中轉”過程中，各個傳播平臺都有責任去維持、檢驗和傳遞這些標識。這種全鏈條的監管思路，其意圖遠不止于簡單的用戶告知。它的深層目標是建立一個從內容生成到最終消費的端到-端可追溯體系，為內容治理、虛假信息溯源、法律責任認定和潛在風險控制提供堅實的技術抓手，是中國在數字主權和網絡空間治理戰略上，對AIGC時代挑戰的具體回應。因此，對于相關企業而言，遵循此標準絕非單純的技術實現任務，而是一項必須納入核心風險管理和戰略規劃的法律合規議題。

二、 標準的兩張面孔：“顯式標識”與“隱式標識”

GB 45438-2025為AIGC內容頒發的這張“身份證”，實際上包含了兩種不同形式的信息，它們分別面向人類用戶和機器系統，共同構成了標準的核心技術框架。

2.1 顯式標識體系：確保用戶一眼看穿“AI制造”

顯式標識，顧名思義，是設計給人類用戶肉眼觀看的、清晰可感的標簽。其核心目標是充分保障用戶的知情權，讓任何一位普通網民在接觸到AIGC內容時，都能夠明確、無歧義地識別出該內容并非自然創作或拍攝。為了防止企業采用微小、模糊或轉瞬即逝的標簽來規避有效告知的義務，標準對此制定了極為詳盡和量化的技術要求，覆蓋了當前主流的所有內容模態。

這一系列具體而微的規定，旨在杜絕合規過程中的“打擦邊球”行為，確保標識的有效性。例如，對圖片和視頻標識尺寸精確到“不低于畫面最短邊長度的5%”，對視頻標識持續時間要求“不少于2秒”，這些量化指標使得合規操作變得清晰可衡量。其最終目的是在全國范圍內迅速建立起公眾對AIGC內容的基本認知和警覺性，這對于提升全社會的媒介素養、從源頭上遏制虛假信息的傳播具有至關重要的基礎性作用。

表1：GB 45438-2025 顯式標識要求摘要

2.2 隱式標識框架：一個有缺陷的銘牌

如果說顯式標識是給用戶看的“名牌”，那么隱式標識就是寫給機器和監管系統看的“秘密筆記”，其設計初衷是為自動化識別和溯源提供技術手段。然而，GB 45438-2025在此處的選擇，構成了其最大的技術軟肋和最受爭議的焦點。

標準規定，隱式標識應當通過在文件的元數據（metadata） 中添加一段特定格式的JSON（一種輕量級數據交換格式）字符串來實現。我們可以通俗地將元數據理解為文件的附加屬性信息，就像一張數碼照片除了包含圖像本身的像素數據外，還記錄了拍攝時間、相機型號、光圈快門、GPS位置等信息（EXIF）。標準要求這段嵌入的JSON代碼必須包含若干關鍵字段，用以記錄內容的生成和傳播信息，例如內容由誰生成、生成ID是什么、由哪個平臺傳播、傳播ID是什么等等。

然而，一個致命的問題在于，標準在引言和附錄中雖然提及了可以將標識嵌入內容本身的“內容隱式標識”（如數字水印）技術，但緊接著用一句決定性的 “在本文件中不做要求”，將其排除在了強制性義務之外。這意味著，企業只需要滿足在元數據中添加指定信息的低門檻要求即可合法合規，而無需實現任何能夠將標識與內容本身進行強力綁定的技術。

當然，監管機構做出這樣的選擇，背后可能是一種深思熟慮的務實主義考量。首先，添加元數據技術簡單、開發成本極低，易于所有規模的企業快速、大規模地部署。而且，元數據作為一種通用的文件屬性，可以統一應用于所有類型的文件，具備普適性。最無奈但也最滑頭的是，所謂強制標準此舉也在事實上規避了將某一種尚在高速發展和“攻防對抗”中的數字水印技術定為國家標準的風險，避免了標準因技術被破解而迅速過時的尷尬。因此，選擇元數據方案，實際上是監管者在“安全深度”和“合規廣度”之間做出的權衡，優先確保了標準的普適性和短期內的高合規率，即便這是以犧牲真正的技術安全性為代價。而從個人的看法來說，這個含糊的灰色地帶，加了還不如不加。索性就是直接的目標導向——只說目標，不談方法（當然這樣帶來的弊病可能更大）。但用這種掩耳盜鈴的隱式銘牌合規，事實上也是給國標開了一個口子。為這個領域的商業企業留了一些可以靈活解釋的空間（跟GB18030的最新版本差不多，為操作系統和數據庫等的供應商留出了相當大的解釋空間）

三、 實施分析將面臨理想路徑與現實障礙

任何一項法規從紙面走向現實，都必然會面臨實施層面的挑戰。對于GB 45438-2025而言，其基于元數據的脆弱技術設計，使得這些挑戰在現實的傳播場景中顯得尤為突出和嚴峻。

3.1 全生態系統的技術改造負擔

標準的實施將給整個AIGC生態鏈上的所有參與者帶來顯著的技術改造壓力。對于上游的生成合成服務提供者，他們需要系統性地改造其內容生成流水線，確保在每一次生成請求的輸出中，不僅要疊加符合規范的顯式標識，還要精確地注入包含所有必需字段的元數據JSON塊。這對于提供實時、流式服務（如直播中使用的虛擬人）或高并發API服務的供應商而言，是一項涉及核心架構、不容小覷的工程挑戰。

對于下游的內容傳播服務提供者，挑戰則更為嚴峻和復雜。他們的責任是雙重的：既要在用戶上傳或轉發內容時，作為新的傳播者添加自己的平臺信息，又必須確保在此過程中不破壞或丟失上游（即內容生成者）已經嵌入的原始元數據。然而，當前絕大多數互聯網平臺（如社交媒體、視頻網站）為了優化存儲空間和傳輸效率，其后臺的內容處理系統（如圖片壓縮、視頻轉碼）都會默認剝離文件的絕大部分元數據。為了遵循新標準，這些平臺必須對其核心的內容處理架構進行重構，開發出能夠智能識別、解析、保留并更新特定AIGC元數據塊的功能，這是一項成本高昂且技術復雜的系統性工程。

3.2 責任鏈在傳播中的斷裂風險

即便平臺投入巨資完成了系統改造，這條完全依賴于元數據的標識鏈條在現實傳播場景中依然極其脆弱，極易因用戶的簡單操作而斷裂。最典型的“截圖/錄屏問題”是該標準在技術上無法回避的硬傷。當用戶對一張帶有顯式AI標識的圖片進行截圖，或者對一段帶有AI標識的視頻進行錄屏時，所產生的新文件將是一個“干凈”的本地文件，其元數據中不會包含任何原始的AIGC來源信息。通過這種簡單至極且無法禁止的操作，隱式標識所承載的追溯鏈條被徹底、無痕地切斷。

同樣，跨平臺的傳播也構成了巨大的挑戰。當用戶從一個完全合規的平臺A下載一個已標識的視頻，再上傳到另一個平臺B時，如果平臺B的轉碼服務未能完美地識別并保留原始元數據，那么關于內容原始生成者的信息就會丟失。標準雖然要求平臺B作為新的傳播者添加自己的標識，但它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溯到內容源頭的關鍵信息，導致責任鏈在此中斷。

這里其實牽涉到了另一個高速發展且無法回避的領域，數據溯源。

3.3 執法模式與“雙軌制”合規隱憂

鑒于上述技術上的脆弱性，標準的強制執行很可能不會依賴于對技術本身的稽查（例如檢查元數據是否存在），而會轉向一種基于結果的監管模式。監管機構可能會通過主動監測或受理公眾舉報的方式，對各大平臺上流傳的未標識AIGC內容進行抽查。一旦發現違規內容，監管機構將依據標準追究平臺作為“內容傳播服務提供者”的管理責任。這種模式將執法的重心從“防止標識被移除”這一技術難題，巧妙地轉移到了“要求平臺有能力檢測出未標識的AIGC內容”，這實際上給平臺施加了更大的內容審核壓力。

在這種背景下，即將出臺的配套《網絡安全標準實踐指南》將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業界普遍期望這些指南能為上述實施難題提供更具操作性的技術方案。然而，這種執法模式和技術現狀，很可能會催生一個分裂的“雙軌制合規生態”。一方面，國內大型、主流的互聯網平臺，在強大的監管壓力下，將不得不投入巨大資源，嚴格遵守標準要求，在其“圍墻花園”內構建一個看似規范的標識環境。另一方面，在小型應用、去中心化網絡、境外平臺以及通過即時通訊工具進行的點對點分享中，去除標識的行為將普遍存在且難以追溯。這將造成一個分裂的信息空間：在主流渠道中，內容被清晰標識；而在其他渠道，同樣的內容可以被輕易地“洗白”，繼續以無法分辨真偽的形式傳播，從而在根本上削弱了標準旨在實現的宏觀治理目標。反而造成灰色地帶的消息傳播質量更高的可能，再現劣幣驅逐良幣。謠言擊潰真像的態勢。

四、 技術缺陷與安全漏洞——不得不說的批判性評估

深入剖析GB 45438-2025的技術內核，其最大的問題在于將隱式標識這一承擔溯源重任的機制，建立在了文件元數據這一極其脆弱的基礎之上。這無異于將保險箱的鑰匙用透明膠帶直接貼在了箱門上，看似完成了“鎖門”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實際的安全性可言。

這種設計的脆弱性源于元數據自身的兩大根本特性。首先，元數據在設計上就是公開且可編輯的。市面上有大量免費或專業的EXIF編輯器、媒體信息修改工具，甚至操作系統自帶的屬性編輯器和簡單的命令行工具，都可以在數秒內徹底清除或任意修改AIGC的JSON標識信息，而不會對內容本身（如圖像畫質、音頻音質）造成任何可察覺的影響。這種操作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黑客攻擊”，而是對一項公開功能的基本使用，使得去除標識的門檻幾乎為零。其次，標準中的元數據標識與文件所承載的實際內容（圖像的像素矩陣、音頻的波形數據）之間不存在任何密碼學上的關聯或綁定。這意味著標識和內容可以被任意分離和重組。攻擊者可以將一個合法的AIGC標識，從AI生成圖片中“提取”出來，再附加到一個真實的、非AI生成的紀實照片上，企圖以假亂真、混淆視聽；反之，也可以將一個偽造的“非AIGC”標識附加到一個深度偽造的視頻上，以增加其欺騙性。該標識本身無法為內容的真實性提供任何可驗證的擔保，違背了現代網絡安全所強調的完整性和不可否認性原則。

標準之所以回避對更安全的內容級數字水印技術提出強制要求，很可能是因為其制定者作為網絡安全領域的專家，深刻理解該技術目前面臨的嚴峻挑戰。學術研究和產業實踐已充分表明，數字水印領域存在一場持續的“軍備競賽”。針對數字水印的攻擊不僅限于傳統的信號處理攻擊（如壓縮、加噪、裁剪），還涌現出大量基于機器學習的、更具針對性的新型攻擊方法，它們能夠在保持高質量視覺效果的同時，高效地移除或破壞嵌入的水印。更具威脅的是水印偽造攻擊，攻擊者可以從一個合法的、帶有水印的AIGC作品中分析并提取出水印模式，然后將其“移植”到一個完全由自己制作的惡意內容（如虛假新聞圖片、誹謗視頻）上，從而為惡意內容披上“官方認證”的外衣，使其更具迷惑性和危害性。同時，數字水印技術本身存在一個難以調和的“三難困境”：即魯棒性（抗攻擊能力）、不可感知性（對內容質量的影響）和容量（可嵌入信息量）之間的平衡。過于追求魯棒性的水印往往會犧牲內容的質量，產生肉眼可見的瑕疵，這對于追求高質量輸出的AIGC服務是不可接受的。因此，標準制定者通過明確“不做要求”的方式，實際上是審慎地承認了目前沒有任何一種公開的數字水印技術能夠同時滿足作為一項強制性國家標準所必需的安全性、普適性、經濟性和對內容質量影響的嚴苛要求——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法管，管不住”。但這也在客觀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安全真空，可能導致一種“合規劇場”的出現：企業通過實施極易被繞過的元數據方案來滿足法律要求，從而在表面上實現了合規，但AIGC內容被濫用的核心風險卻并未得到實質性的解決。

五、 他山之石——C2PA與歐盟《人工智能法案》

將GB 45438-2025置于全球AIGC治理的宏觀背景下，與國際上其他主流方案進行對比，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其戰略定位、優勢與差異。目前，國際上主要形成了以美國科技行業主導的C2PA技術標準和以歐盟主導的區域性法規為代表的兩種不同路徑。

5.1 可追溯性 vs. 標識：C2PA的技術模型

由Adobe、微軟、英特爾、BBC等科技與媒體巨頭聯合發起的“內容來源和真實性聯盟”（C2PA），其目標遠不止于簡單的“貼標簽”，而是致力于為數字內容創建一個可驗證的、覆蓋其從創建到修改全生命周期的 “來源追溯（Provenance）” 記錄。這套體系被形象地比喻為數字內容的“營養成分表”和“配料清單”。

C2PA的技術核心是一種被稱為“清單（Manifest）”的數據結構。當一個支持C2PA的設備（如相機）或軟件（如圖像編輯器、AIGC模型）創建或修改一個文件時，它會生成一個包含詳細操作“斷言（assertion）”的清單，例如“由模型X生成”、“由軟件Y裁剪并調整亮度”等。這個清單通過數字簽名進行加密保護，并與內容文件綁定。這種基于密碼學的綁定確保了清單的防篡改性：對內容或清單的任何微小改動都會導致簽名驗證失敗，從而讓偽造行為無所遁形。更進一步，C2PA認識到元數據本身可能在傳播中被剝離，因此提出了 “持久化憑證（Durable Credentials）” 的先進概念。該方案將防篡改的簽名清單（軟綁定）與魯棒的內容級數字水印（硬綁定）巧妙地結合起來。水印中嵌入的并非全部來源信息，而僅僅是一個指向云端或文件內完整清單的唯一標識符。這樣，即便文件的元數據被完全清除，只要內容中的水印得以保留（哪怕經過壓縮），依然可以像掃描二維碼一樣，通過提取水印恢復其完整的、不可篡改的來源信息，從而構建了一個極具韌性的追溯體系。雖然這項技術并不是無懈可擊，但是至少在標準層面沒有回避問題。

5.2 規制框架 vs. 技術規范：歐盟《人工智能法案》

歐盟的《人工智能法案》（EU AI Act）則走了另一條路。它并非一個具體的技術標準，而是一個宏大的、基于風險等級劃分的法律規制框架。在該框架下，生成式AI系統通常被歸類為“有限風險”系統，需要履行特定的透明度義務。

法案強制要求，使用AI系統生成或操縱的圖像、音頻或視頻內容（即“深度偽造”），必須以用戶易于察覺的方式披露其為人工智能生成。同時，法案還原則性地規定，AIGC的輸出應被標記為“機器可讀格式”，以便于自動化檢測。然而，法案本身并不規定實現這一目標的具體技術手段，而是將技術細節的實現留給了歐洲標準化組織和行業最佳實踐去填充。這種“技術中立”的立法方式，為未來技術的發展和標準的演進預留了充足的空間。值得注意的是，歐盟《人工智能法案》具有強大的“域外效力”，適用于任何向歐盟市場提供AI系統或在歐盟境內使用AI系統的實體，無論其總部位于何處，這使得它成為所有希望進入歐洲市場的全球科技公司都必須遵守的核心法規。

表2：全球主流AIGC身份標識框架對比分析

六、 可能的修訂建議：如何為“AI身份證”加上防偽鋼印？

基于以上對GB 45438-2025內在缺陷的剖析以及與國際先進實踐的對比，為了彌補其短板并提升其長期有效性，使其真正成為數字內容治理的利器，也許可以通過以下三點層層遞進的思路來考慮進一步的修訂。

6.1 首要建議——無論如何都必須引入密碼學等技術的保障，實現可驗證的溯源

當前標準最大的癥結在于其隱式標識缺乏完整性和真實性保障，一個可以被任意偽造或刪除而無法被檢測的標簽，無法構建起真正的信任。因此，最緊迫的修訂應是在現有框架內引入密碼學安全機制。具體的修訂思路是，要求對標準中定義的元數據JSON塊進行數字簽名。內容生成者在生成內容時，必須使用其持有的私鑰對該JSON對象進行簽名，并將生成的簽名值作為一個新字段附加在元數據中。內容傳播者在添加自己的信息后，可以選擇對更新后的整個元數據塊進行再簽名。任何接收方（如監管機構、平臺或專業用戶）都可以使用相應的公鑰來驗證簽名的有效性，以確認元數據信息自簽發后是否被篡改。這一修訂將使元數據標識從“可任意篡改”的脆弱狀態，升級為“篡改可被檢測（Tamper-Evident）”的較安全狀態。雖然它仍然無法阻止元數據被整體刪除，但能有效防止其內容被惡意修改（如將生成者信息篡改為他人，或將“屬于AIGC”改為“疑似”），這是邁向可信溯源的第一步，也是與C2PA等國際標準在核心安全理念上的關鍵對齊。此舉在現有元數據結構上做增量改進，技術上可行性高，應作為最優先的修訂目標。

6.2 技術路線圖多元化——構建魯棒且靈活的隱式標識體系

為解決元數據可被整體刪除的根本問題，并應對數字水印技術持續的攻防挑戰，建議監管機構可以采用一個分階段演進的技術路線圖，而不是一步到位地強制推行某一種特定技術。第一階段（短期修訂），可以建立一個由兩部分構成的強制性隱式標識體系。其一是采納6.1中建議的密碼學簽名元數據清單；其二是強制要求嵌入內容級數字水印，但該水印的載荷（payload）不應是完整的元數據信息，而僅僅是一個獨特的、指向該元數據清單的 “持久化鏈接” 標識符 （pointer），例如一個哈希值或一個URL。這一設計借鑒了C2PA“持久化憑證”思想的精髓，當文件的元數據被惡意剝離后，執法機構或專業用戶仍能通過提取內容中的水印，找到與之關聯的、不可篡改的原始來源信息，從而恢復追溯鏈條。第二階段（長期演進），則是建立一個動態的水印技術標準庫。考慮到數字水印技術處于持續的“攻防對抗”之中，標準本身不應捆綁于任何單一、靜態的水印算法。未來的標準文本應改為引用一個獨立的、由國家指定機構維護和更新的 《AIGC數字水印技術認證目錄》 。該目錄將動態收錄那些通過了權威第三方機構針對已知攻擊手段的魯棒性測試、并滿足特定性能指標的先進水印技術。AIGC服務提供者可以從該目錄中自由選擇任何一種獲得認證的技術來滿足合規要求。這種“標準主體+動態技術目錄”的模式，可以使監管框架在保持穩定性的同時，又能靈活地適應技術的快速迭代，并鼓勵水印技術領域的創新和良性競爭。

6.3 充分考慮全球互操作性，融入國際治理體系

在一個內容無國界流動的全球化網絡環境中，一個純粹的、與其他體系不兼容的國內標準，不僅會造成技術壁壘，增加跨國企業的合規成本，也可能因用戶大量使用境外平臺和服務而被輕易規避，從而削弱其在國內的治理效果。因此，未來的修訂思路應當是積極擁抱開放與協作。建議在修訂標準時，主動使其數據結構與C2PA的斷言模型（assertion model）進行兼容性設計。具體而言，可以將GB 45438-2025中的核心字段（如ContentProducer、ProduceID等）與C2PA規范中功能相似的字段建立明確的官方映射關系。這種設計將極大地促進全球范圍內的互操作性。一個兼容遵循C2PA規范的國際應用，也將同時有能力解析和驗證來自中國AIGC內容的標識信息；反之，中國的平臺也能理解和處理帶有C2PA憑證的國際內容。這不僅有助于中國在全球AIGC治理標準的制定中扮演更積極、更具建設性的角色，避免陷入“數字孤島”，長遠來看，更有助于推動建立一個更加無縫、互信和可追溯的全球數字內容生態系統。

七、 結論

2025年九月一日，GB 45438-2025的頒布，是中國應對AIGC時代嚴峻挑戰的一次必要且果敢的監管行動。它成功地為“什么是AI生成內容”建立了一個全國統一的認知基線，其在提升公眾媒介素養和風險警覺性方面的即時效果，重要性不容低估。

但是，該標準在更為關鍵的、關乎追溯與問責的隱式標識技術路徑上，選擇了以犧牲核心安全性為代價來換取實施的便捷性。其完全基于無保護元數據的技術基礎存在根本性缺陷，使其在面對由高級AIGC技術驅動的深度偽造、虛假信息和內容濫用等嚴峻安全挑戰時，顯得力不從心，不足以構建一個真正可信的數字環境。

這也導致未來我們依然面臨一個關鍵的戰略抉擇：是繼續停留在當前這條優先保障行政管理便利和企業低成本合規的道路上，還是選擇向一個技術更復雜、實施成本更高，但能夠提供真正密碼學安全保障和可驗證信任的體系演進。前者或許能在短期內實現廣泛的表面合規，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由技術引發的信任赤字問題；后者雖然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卻是構建一個能夠在生成式AI時代保持社會韌性和信息可信度的數字內容生態系統的必由之路。最終，這其實就是一個在“行政控制”的便利性與“可驗證信任”的持久性之間做出的有深遠影響的抉擇。

參考鏈接：

??https://www.tc260.org.cn/front/postDetail.html?id=20250315113048??

??https://arxiv.org/html/2310.07726v3??

??https://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0/content_5512561.htm????https://spec.c2pa.org/specifications/specifications/2.2/explainer/_attachments/Explainer.pdf??

本文轉載自??上堵吟??，作者：一路到底的孟子敬